身边档案|《容安馆札记》与成都豪侠传(上)

封面新闻 2019-04-03 15:26 31491

庞惊涛/文

写于1950年代的《容安馆札记》是钱锺书先生三大笔记体著作之一,自2003年影印出版后,在学术界一直广受关注。但《容安馆札记》主要用细密的行草写成,中文之中又夹杂着大量的外文,札记稿的天头地脚又引注了许多更为细小潦草的文字,翻检之间,如观天书。

去年,《容安馆札记》电子版开始在“钱学”研究和爱好者群体中广为流传。赖“视昔犹今”等学人的学力毅力,整理后的电子版虽然仍然有不少缺漏,但因为是第一个可以用来参照对读的电子化版本,故其学术价值和贡献得到普遍公认。正由此,一个埋在历史中的“成都豪侠”遂从钱锺书先生细密的行草字体中跳跃而出。

钱锺书

成都范寥,给黄庭坚料理丧事的人

《容安馆札记》第495条所论及的主人,是东坡第三子苏过。

钱锺书评苏过,认为其“近体诗最无佳致”,说他“矩矱虽存,精采已失,不复意态雄杰,只是气机平阔。”真要说他的好,也只有《飓风赋》和《志隐》两篇文章,“差有乃翁之气概。”

这样的评论,可为研究和分析苏过,提供一个先见的入口。从《洗儿》中“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两句诗意来看,东坡或许并不希望苏过能有他这样的文采——乌台诗案可是因言获罪的先例。

藉由苏过的诗文,成都豪侠范信中出现了。苏过《斜川集》卷一《和范信中雪诗》,写诗的对象,即诗题的“范信中”。这首诗钱锺书先生并未全引,因为诗文显然不是他要论说的重点。

他说:“叔党(苏过字叔党)数与唱和。”足见两人交情非同一般。《和范信中雪诗》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范信中是谁?值得苏过在下雪天连篇累牍地奉诗酬答?钱锺书先生深得札记之文法,更能深体读者意慨,所以不惜利用稿纸的“天头”,不烦要言,将自己广博读闻记忆里的范信中生平事迹一一写出。“《和范信中雪詩》。按此即成都范寥,从山谷于宜州,为料理丧事者。其生平亡命任侠,吊诡多智。”

成都范寥,是给黄庭坚料理丧事的人,其所据是《独醒杂志》和《梁溪漫志》两本宋代史料笔记。检《梁溪漫志》卷十,有《范信中》一文,可观其生平:

范寥字信中,蜀人,其名字见《山谷集》,负才豪纵不羁,家始饶给,从其叔分财,一月辄尽之,落寞无聊赖,欲应科举,人曰:若素不习此,奈何?范曰:我第往,即以成都第二名荐送。益纵酒,遂殴杀人,因亡命改姓名曰花但石,盖增损其姓字为语,遂匿傍郡为园丁,久之技痒不能忍,书一诗于亭壁,主人见之愕然曰:若非园丁也。赠以白金半笏遣去。乃往称进士,谒一钜公忘其人,钜公与语,奇之,延致书室教其子。范暮出,归辄大醉,复殴其子,其家不得已遣之。遂椎髻野服诣某州,持状投太守翟公(思),求为书吏,翟公视其所书绝精妙,即留之。时公巽参政立屏后,翟公视事退,公巽前问曰:适道人何为者?翟公告以故,公巽曰:某观其眸子非常人,宜诘之。乃召问所以来,范悉对以实。问习何经,曰治《易》书。翟公出五题试之,不移时而毕,文理高妙,翟公父子大惊,敬待之。已而归南徐,置之郡庠,以钱百千畀州教授,俾时畀其急缺,且嘱之曰:无尽予之,彼一日费之矣。顷之翟公得教授者书云:自范之留,一学之士为之不宁,已付百千与之去,不知所之矣。未几翟公捐馆于南徐,忽有人以袖掩面大哭,排闼径诣穗帷,阍者不能禁,翟之人皆惊,公巽默念此必范寥,哭而出,果范也。相劳苦留之宿,天明则翟公几筵所陈白金器皿荡无孑遗,访范亦不见。时灵帏婢仆门内外人亦甚多,皆莫测其何以能携去而人不之见也。遂径往广西见山谷,相从,久之山谷下世,范乃出所携翟氏器皿尽货之,为山谷办后事。已而往依一尊宿(忘其名),师素知其人,问曰:汝来何为?曰:欲出家耳。能断功名之念乎?曰:能。能断色欲之念乎?曰:能。如是问答者十馀反,遂名之曰恪能。居亡何,尊宿死,又往茅山投落拓道人,即张怀素也,有妖术,吕吉甫、蔡元长皆与之往来,怀素每约见吉甫,则于香盒或茗具中见一圆药跳掷,久之旋转于桌上,渐成小人,已而跳跃于地,长大,与人等,视之,则怀素也。相与笑语而去,率以为常。时怀素方与吴储侔谋不轨,储侔见范愕然,私谓怀素曰:此怪人,胡不杀之?范已密知之矣。一夕储侔又与怀素谋,怀素出观星象曰:未可。范微闻之,明日乃告之曰:某有秘藏遁甲文字在金陵,此去无多地,愿往取之。怀素许诺。范既脱,欲诣阙而无裹粮,汤侍郎(东野)时为诸生,范走谒之,值汤不在,其母与之万钱。范得钱径走京师上变,时蔡元长、赵正夫当国,其状止称右仆射而不及司空、左仆射,盖范本欲并告蔡也。是日赵相偶谒告,蔡当笔据案,问曰:何故忘了司空耶?范抗声对曰:草茅书生不识朝廷仪。蔡怒目,嘻笑曰:汝不识朝廷仪。即下吏捕储侔等狱具。怀素将就刑,范往观之,怀素谓曰:杀我者乃汝耶?范笑曰:此朝廷之福尔。又谓刑者曰:汝能碎我脑,盖乃可杀我。刑者以刃斫其脑,不入,以铁椎击之,又不碎。然竟不能神,卒与储侔等坐死。洎第赏,范曰:吾不能知此,汤东野教我也。遂急逮汤,汤惶骇不测其由,既至,白身为宣德郎御史台主簿,范但得供备库副使勾当,在京延祥观,后为福州兵钤。其人纵横豪侠,盖苏秦、东方朔、郭解之流云。

《宜州家乘》

出生豪族,负才不羁纵酒杀人

这篇文章由于是宋人记录,因此可信度相当高,范寥其人的发现和接受史,除了多参之于《黄庭坚集》外,也多本于此。

范信中出生成都豪族,年少时曾创下一个月挥霍完家财的记录。负才不羁,以成都解试第二名荐送。后因流落江湖,纵酒杀人,不得已改名换姓,当过园丁,也当过私塾先生,但都不长久,后来得太守翟思父子的欣赏而礼聘为书吏,但信中拿了钱又流落江湖。

不久翟思故,信中奔丧,翟家留其住宿,信中乘机偷走宴席上摆设的白金器皿。到宜州跟随黄庭坚,黄庭坚去世后,信中为其办理丧事,其所用资金即变卖翟思府上的白金器皿所得。后来,信中以举报张怀素谋反而授供备库副使官职,后又升为福州兵钤。

记载范信中生平事迹,除上述两部宋代史料笔记外,尚有陆游的《老学庵笔记》、王明清《挥麈后录》、蜀人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等著作。

谈范信中盗白金器皿、出版《宜州家乘》等事,大抵不超过此几种著作范畴。信信疑疑,这是史家要务,钱锺书先生虽不以治史见长,但在这篇札记里,依然能看出他严谨的态度。

他对陆游《老学庵笔记》记录“高宗问黄庭坚甥徐师川信中是谁”的传闻,引清人郑珍的话认为“放翁此处盖亦传闻之失”。但后来言说范寥其人者,都好谈及这段宫中秘闻,以此为范寥“终不能自达而死”而感到惋惜。

将《梁溪漫志》“纵横豪侠”和钱锺书先生“亡命任侠”的总论合观,范寥作为“成都豪侠”的总体历史定论是不差的,但又似乎不完全准确。从其生平事迹来看,少年时一个月挥霍完家财当然也可以被看成是豪侠的品性,纵酒杀人、流落江湖如果没有文采和正义作为支撑,则难免沦落为江湖混子,哪里有他历史留名的机会。

今天人们所津津乐道者,却恰恰是他偷翟家的金器最后变卖了为一代文豪黄庭坚办丧事的义举。前之左道旁门,后之正统善义,人们愿意为这样的终局改变传统的是非观念和正邪认知。

《容安馆札记》

侠义真假,范信中是黄庭坚妻舅?

一个流落江湖的豪侠,如何一变而为仗义匡士的文人?这还得从范寥的家世说起。

据考,范寥迁祖范隆于广明年间(880-881)迁居成都。到其孙范绍温时,已成为成都有名的家族。

范绍温生子范昌佑,范昌佑生两子,长子范瑑,次子范璨;范瑑生二子范度、范祥。范度这一支在北宋相当兴盛,他有三个儿子,其中就有官至翰林学士、与司马光齐名的北宋名臣范镇(1008-1088)。

在曾孙辈中,还有官至翰林侍讲学士的范祖禹(1041-1098),可谓文运兴旺。

与范瑑这一支相比,范璨这一支则显得默默无闻,不过传了四世,到范镇的孙子、范祖禹这一辈时,却出现了范寥这样一位奇特的人物,可见范寥的家族基因上还是在文而非侠上。

受家族基因影响,范寥的文学底子非常扎实,所以即便他受唐代传奇的影响而深慕豪侠风气,骨子里还是对温柔敦厚的文学风尚念念不忘。

张静认为:“范寥当为山谷的书法名望、诗歌造诣吸引而来”当然不是凿空之论,黄庭坚说范寥“好学士也”,也当然不仅仅是出于客气,而是范寥实际的文学修养如此。

范寥真为山谷书法名望、诗歌造诣吸引而去?修水县长期从事文物研究的陈靖华认为并非如此。

他通过详细考证,得出了范信中为黄庭坚妻舅的结论。如此出于亲戚间的责任,当然淡化了范信中的侠义色彩。既是妻舅,黄庭坚从贬去宜州到最后在宜州去世,范信中当然有照顾和料理的责任,早年“酗酒斗殴,狂歌短叹,是故意装作,以掩人耳目而已”。

陈靖华还认为,黄庭坚病逝宜州时,有外甥徐师川、好友唐次公、蒋津等人在榻前,绝不是范信中在《宜州家乘》序言中所说的“子弟无一人在侧,独余为经理其事”。

然则徐师川等为什么对《宜州家乘》序中那些不符合事实的内容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呢?陈靖华认为,这主要是出自亲情、友情,情愿自己受点委屈,成全他人之美。

真侠义还是假侠义?依附于历史文献的当代研究本质是还历史人物本来面目,但陈靖华的《范信中其人》一文,却让范信中的形象更为扑朔迷离。

评论 0

  • 还没有添加任何评论,快去APP中抢沙发吧!

我要评论

去APP中参与热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