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方阵｜鲁娟的诗（十一首）

作者/鲁娟

山中笔记

1：
不必急急奔赴
也不必迟迟返回
没有什么事必须去做
也没有多余的时光荒芜
日晷照看一半的林子
另一半被我占有
麂子有麂子的优雅
牦牛有牦牛的闲散
野草莓有野草莓的一生
我有我的爱情
秘而不宣
2：
为这葳蕤的草木
浓郁的松香着迷
多少光阴醉于花中
不计其数
多少石子随斑驳的光影
一一闪烁
我像极了一只来回踱步的松鼠
漫不经心地徘徊
上一秒厌倦林间的寂静
下一秒又深深扎入其中
3：
如此荒洪的热爱来自于内部
先祖的骨头和根
牢牢盘曲在此
分出多少枝丫
山中小兽和我
各为一支，同出一辙
爆发出野蛮的生长力
蠢蠢欲动
跃跃欲试
4：
生长成这里的一切
一切的任意部分
生长为所有的日子
日子里任意一段
随时成为春天的主人
夏天的主人
秋天的主人
冬天的主人
哪怕漫长的一生
没有一位心仪的访客
没有一次冒险的旅行
5:
哪怕错过再多荣华
再多富贵
我独爱这山中的一日
始终不敢轻易起身
惊动这光，这影
这芬芳，这寂静
这美，这不可复得的全部

大地上的事

1:
我收藏过许多秘密。

多不过一座山。
山中有一座山
山中还有一座山

山里藏着多少皱褶
皱褶里藏着多少村庄
村庄里藏着多少美人
不得而知啊
不必得知
2:
我见过许多爱。

多不过一块荒地。
被粗大的手抚摸
被饱满的嘴唇亲吻
被干涸的心渴望

没有丝毫耗损，
野蛮的力开垦了它们。

黝黑的气息浓烈翻飞，
消失的人们跳了出来。
3:
我感受过许多柔软。

多不过一洼湖水。
各种颜色温润的舌头
舔舐她的脸

有些咸
有些涩
有些混合后的甜

所有的光一起汇聚
所有的母亲一起召唤
4:
我听过许多古老。

多不过一个夜晚。
一个人开始走动
一群人走动开来，
一个人开始歌唱
一群人跟上歌唱，
一个人开始舞蹈，
一群人随着舞蹈。

只有古老的村庄
只有古老的人
没有失去村庄的人啊
没有人失去村庄。

四月过故乡

无数次注视夜色缓缓降下
这一次却差点落泪
群山沉默，
像寡言的祖父
或老去的父亲
俯下身来轻抚我的额头
群山温柔，
索玛怒放淹没通向村庄的路
洁白的苹果花静静赞美着母亲
各色花香就快要，
快要把我领回孩子们的家

下雨天

那些气息紧跟着我！
——
高大笔直树干上
宽阔的枝叶
低矮灌木丛中
细密花草的根茎
夹杂其间
所有嫩绿的湿漉漉的脸
以及清晨小兽歇过的岩石
拱过的泥土
混合雨水
和一些老人早起的祈语
共同散发出新鲜浓烈
不可形容的迷香

如此浓烈，不可形容
压过一切！
究竟是什么？
紧追不舍，
穿过钢筋水泥的城市
在嘈杂琐碎的低处
让我被神一眼辨认出

小晨曲

一个早起的人
在清晨行走
一处小黑点
游移于大地

这个粗枝大叶的人
稀有、莽撞，想要惊动
无数没有醒来的美

体内藏有松涛
一阵又一阵
他的孤独显而易见
他的热爱更胜一筹

渴望在路上遇见
一个散发桉树气息的女人
她的皮肤有青稞的光泽
她的头发有密林的波浪

雨中曲

我听见雨水敲打树皮的声音，
童年的小手出来开门，
沿着一圈一圈的年轮。
我听见尘埃反弹的声音，
它们吮吸，尖叫，被滋润
迷恋着这流水的身体。
我听见蚂蚁一家窃窃私语，
像极了我不苟言笑的父母
不知如何是好地爱着女儿。
我听见许多人聚合又分开
分开又聚合
在这滚滚不息的尘世。

石头记

我一出生，就看见它们。
石头的父亲，石头的母亲
石头的儿子，石头的女儿
它们同样温柔默默地看着我
出生之前，它们就爱了我很久。
不动声色的，汹涌澎湃的爱
在它们体内藏了多久
对此我一无所知
但我知道，每一块都比我古老。
坚硬的，圆润的
扁平的，狭长的
心怀满世界的仁慈
寂静无声地爱完我的一生。

亲历者

湖水慢慢变蓝
开始一丁点
再一丁点
最后铺天盖地
翅膀轻轻颤动
开始一下
接着再一下
唤醒整座山谷
一个清晨
往往总是这样醒来
最早舞动的蝴蝶
迎面遇上喧哗涌入的人群
它的快乐因为没有欲望
闪亮得格外刺眼

小夜曲

当宝贝睡去，蜷缩的身体
仿佛回到孕育她的居所
汹涌澎湃
石榴般火热的容器，
那么椭圆，略不规则
经典——
可是有次遇见一朵杓兰
它微微前倾，
颤抖着将开未开的花瓣
围成一圈弧度
将花蕊们藏得恰到好处
就那么轻易地把它模仿。

手艺

傍晚散步我停了下来，
在一幅残缺的杰作前。
不仅是雨水
可能还有风，和别的什么
折破了它的网
天黑之前，它几乎达到圆满。
晶莹剔透的丝
一根缀一根
一圈连一圈
密不可分，完美精湛。
某一瞬，不！
应该是千万分之一瞬，
它被某个小小的不经意的失误戳破。
这不圆满藏在圆满的一切中，
并不醒目，
但却难忘。
一只自在的蜘蛛，
不计较过去，
也不关心未来，
波澜不惊，继续埋头织网。
有些人一眼就会被它吸引，
比如我，
36岁才开始学会缓慢叙事和生活。

礼物

它穿越一切不可能的路，
抵达这里。

历经烈焰而丝毫无损
历经黑夜却比白昼更亮
比石头更坚硬
比海水更柔韧

除非尝过生活全部的苦和琐碎，
除非九死一生，有着绵长不绝的耐心
否则不会等到它！
没人知道它经历了什么，除非是你。

【诗人简介】
鲁娟，彝族，彝名阿睹阿喜，1982年出生于四川大凉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3年获首届“四川省十大青年诗人”称号，2015年获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18年获第九届“四川文学奖特别奖”。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诗集《五月的蓝》《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