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袭人的风栗子

一部《红楼梦》，先不说宝哥哥“你到底有多少个好妹妹”？要说和他耳鬓厮磨最多的，绝非看官熟知的宝姐姐、林妹妹，当数花袭人。

俗话说“贤妻美妾”，从房中丫头来比，袭人自然不如晴雯貌美，王夫人说的中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作为宝玉房中的大丫头，袭人早就停了丫头的月钱，特有王夫人每月分出来的二两银子，这份殊荣， 是为“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

能当得起“第一”的花袭人，从栗子就可见一二。此间文中的铺排，虽不过几处留笔，也可以窥见曹翁的道行。

书中有一回，袭人回家探亲，贵妃赏了糖蒸酥酪，宝玉特意叮嘱了小丫头，要留给袭人吃。熟料老背晦的乳娘李嬷嬷跑来，吃了个飞醋，赌气吃了个干净。等到袭人接回屋子，宝玉命取酥酪，丫头们回奶娘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

“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

短短几句话，严丝合缝，足见袭人心思细密。袭人真想栗子吃么？自然不是，不过以此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好掐断可能出事的小火苗。要知道李嬷嬷仗着奶过宝玉，经常恃宠生娇，却常常让宝玉不满，比如一碗要沏几次才能出色的枫露茶，被乳娘自做主给喝了，宝玉一生气，摔了茶杯，还撵走了背锅丫头茜雪。

对了，那次也是袭人圆的场，贾母听了摔杯子响声，忙遣人来询问，袭人也是淡淡一句了事：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

袭人的聪明，当然不止在圆场上，且看栗子的后续。宝玉问到了她穿红的妹妹，她顶了两句，话语一转，说是爷娘赎身，自己要走，惹得宝玉伤心，默默睡去了。袭人让小丫头们拿栗子去吃了，自己来哄宝玉。

读没读完《红楼梦》的人，都知道一出“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袭人是女主角。古代女子的贞节观，出于不同阶级和身份，或许不如我们想象的看重，但传统肯定是传统的，单从这一点上，袭人就不会真心走，况且对方还是知疼知热，最会体贴人的贾宝玉。她这佯装一走，不过是希望少年宝玉，像小树苗一样去掉乱生长的枝丫，以后长得更正，“他好我也好”。

果然，看宝玉泪流满面，她就笑着勾他：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再看袭人提的三件事，一不许胡说八道，二要装作喜读书，三不许吃人嘴上胭脂。活脱脱都是为了安生而存在的，这里也贴合袭人的身份，身为一个丫头，一言一行就是要做个“对”字。她不可能像宝姐姐那样讲些仕途上进，更不可能像林妹妹那样看透了宝玉，情愿两个人做成世间的两个散仙。

岔一句来讲，或许，这也是贾宝玉会把林黛玉当唯一精神伴侣的原因，攻击宝钗时说“林妹妹是不会说这些混账话的”，因为她懂他，不要说混账话，就连嘴上胭脂，或者袭人默许妾的身份，她情知改不了，不会说，还会戏谑两句。

回头来说“风干栗子”，有人说曹翁随意，拿个栗子塞责。毕竟书里其他菜式都极为精美，比如刘姥姥惊叹的茄鲞，虽有一点茄子香，却不像茄子。等到凤姐传授完做法，不由得感叹“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

随便一道菜都能浓墨重彩，风干栗子，自然不会简单。其中的精髓，就在风干二字。

新栗子固然好，却不够甜软，若在北风里吹上一阵子，栗子少了些水分，糖分自然增加，果肉变得蔫软，吃起来绵软沁甜。不仅如此，这种栗子颇具养生之效，最适合肾气虚弱的人吃。

明代宋诩《竹屿山房杂部》记载，风干栗子制法也有讲究，将栗子放入水中，单用沉于水底的粒大籽实的栗子，擦干，放进布袋，挂在阴凉通风之处，时时摇动，使之受风均匀。据说，最正宗的风干栗子是天然，果子熟后落于树下，山风吹拂，土气滋润，这样的珍品，所享的往往是山民，算是另一种有趣的不平等。

《红楼梦》里还有一处，说到了栗子，也是借袭人手展开的，也很有意思：

袭人遣老宋妈妈给史湘云送两个小掐丝盒子去，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与鸡头两样鲜果，一个是一蝶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我说有意思，是指时间节点。古代的资深吃货袁枚，写过一部《随园食单》，其中有栗糕，有句：此重阳小食也。重阳，即农历九月九，我专门翻书查了查，看曹翁是否在意这一细节。果然，该回提到：

“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他。”

如此一算，可不是恰巧重阳时节？

再说栗糕，袁枚只有短短记录：煮栗极烂，以纯糯粉加糖为糕蒸之，上加瓜仁、松子。贾府的栗糕，从短短一个名字“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就能见其讲究之处：桂花糖和新栗粉。八月桂子香，做桂花糖九月吃，新鲜又应景。再说新栗，就像我们平常吃糖炒栗子一样，隔天和新出锅，味道是大不相同的，新栗粉和旧栗粉自然有异。

小小一个栗子，已见曹翁胸中丘壑。然《红楼梦》的妙处，又岂在一颗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