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面孔(78)|杨键(1967-)

封面新闻 2019-03-01 10:18 33543

胡亮/文

也许在杨键看来,不唯传统,还有山水,都不过只是废墟,甚至只是霜后的废墟。

文言世界,文言所负重的文化世界,亦早已枯萎,如同枯萎的丝瓜藤,只剩下一点点用于供养考古学的无常之美。精妙的佛家传统、道家传统、儒家传统、无机而无穷的传统,早已经让位给无神而无畏的新传统。

杨键

天人交战,此局,人已赢,天已输。霜后传统,剩下了雪中芭蕉。妙人儿妙玉最终被几个毛贼抱走了,唉,至今下落不明呢——曹雪芹自然晓得下落,却不说,迟至轮到杨键来说,轮到他的冷和唏嘘。他同时也晓得,此局并非终局。

天地寂寞,传统断裂。众人皆醉,杨键独醒,既是信徒,亦是祭司。以是故,诗人再三写到“坟”,再三写到“荒草”,以致后来汇成一部大挽歌《哭庙》——这的确不仅是一部厚重的小史诗,还是一部沉痛的大挽歌。

杨键

杨键,曹氏,都忍睹了被毁灭之美——传统、山水和女儿——故尔乃有先后之哭。

文言枯败而沉重,杨键自是唤她不醒,搬她不动,但是他至少可以回到翻译体和毛体的前夜,是的,他已再次启用“白话”——所以其诗颇有些刘半农、沈尹默或俞平伯的余韵。

想当年,白话反对文言;如今,两者却体现为奇妙的亲近。对不同汉语形态的选择,通常意味着对与之紧扣的不同文化形态的选择。

杨键此种选择,既可见其难处,也可见其苦衷,他在知其不可为的预感里,在六月飞雪的语境里,“翻越了崇山峻岭,驮回经籍和戒律”,以使我们还有可能“将母亲的仪容辨认清楚”。

对仁、善、信、敬的悟知与践行,也让诗人之诗承担起了某种恢复性的使命,在诗歌史之外,还有很大的机遇来获得文化史的意义。“失散的事物将由仁来恢复”。

子曰,“仁者,爱人”。所以,杨键一方面充满了惭愧:对被遗忘的圣贤,对被损坏的山水;另一方面又充满了悲悯:对众生之苦,对万物之苦。

诗人的目光,在沿街卖唱的瞎老人和他的孙女、杀猪匠、蓬头垢面的流浪汉、香水姑娘、偷铁的邋遢妇女、运送旧报纸的船工、卖栀子花的老妇人之间来回游移,稍后又被一只分娩中的疼痛母羊牵引,最终茫然失措,乃不得不木立于天地之间。

在传统文化的各个声部之间,诗人最后自置于棒喝与梵唱,对“我”之囹圄,亦即我之“皮囊”,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和厌倦。“我在一个坛子里,/在一个四条腿,两只眼睛的/绿色小坛子里。”可参读《哀诉》,还可参读《老夫妇》。

自囚之苦,非徒青蛙,欲求解脱,唯有放下。“像傍晚放下阴凉,/月亮放下清辉。”可参读《我不再向外寻找》,还可参读《在黄昏》。

我们或许可以如是相信,对于杨键来说,诗如筏,法如岸,如能上岸,即可舍筏。

据云,杨键先生自其家慈仙游,就遵循古人礼制,结庐于墓畔,日日习水墨,攻书法,弹古琴,做新诗,托心于草木,寄情于山水,试图恢复耕读并重的生活,真乃当代罕见的孝子,又似乎是前清来的遗民、晚唐来的隐士或东晋来的老僧。

而就在这几个身份的相互鼓励之间,他还分了心,仍然坚持做一个“奉献得永不彻底”的诗人:他或未写出《五柳先生传》,却已写出了秋日之诗、冬日之诗、荒野之诗,无望地抗拒着工业、化学、高跟鞋、城市生活和进化论。

【作者简介】

胡亮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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