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面孔(74)|雷平阳(1966-)

封面新闻 2019-02-25 14:15 33909

胡亮/文

也许非仅雷平阳,你,我,他,都不能免于各种缠绕——特别是无形之物的缠绕,每每让我们无计消除,也无力抗拒,就像黏人的小妖精。现代文明的律令即是如此,它用很多圈铁丝,捆住了我们的手脚,只留下可以转动的颈项。

雷平阳步履踉跄,登上火车,奔赴城市,此后就只能频频回头,遥望那个山水田垄之间的懒汉,自在而非自为的懒汉——那是另外的雷平阳,作为自然之子、诗人和散文家的雷平阳。后者裹足不前,细致地挽留着大地的伦理,昭通的血统,并且无望地稀释着前者的羞愧感。

来读《土拨鼠与鲸鱼》,“心上有寸土不让的草原,有滴水不漏的/大海。草原上的土拨鼠,它爱上了/大海里的鲸鱼/土拨鼠挖土的黄昏/鲸鱼在朝着雄浑的落日喷水”。这个诗人,屈从于隐形虎豹,却渴望遇上真正的有血有肉的虎豹,真正的土拨鼠和鲸鱼,并亟欲与它们在深林或大海里展开交谈。即便为之所啖,也能与之不死——因为他相信,自己已化为自然律令的血肉。

就这样,诗人每每以待罪之身,彻底服膺于大地的神性,或者说,服膺于大地的原在秩序——就像一个身上挂满石头和贝壳的印第安人,辨认着万物之灵,专心而细心地呵护着每座山、每条河、每棵树和每个动物。

诗人的很多作品,都记录了此种孤独而遍布的爱情:一个超验主义者的爱情。

雷平阳

来读《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向南流1公里,东纳通甸河/又南流6公里,西纳德庆河/又南流4公里,东纳克卓河/又南流3公里,东纳中排河/又南流3公里,西纳木瓜邑河”,直到说完三十三条河,精确至于纤毫,详实近乎唠叨,就像说完三十三个守身如玉的姑娘。

从皮表来看,他启用了地理志或科考书的语式,唯物,任天,不动声色;如果读者有足够的耐心,就可以在字句之外,读出一种单相思的轰响。此类文本乃是奇妙的织物:既是无我之境,亦是有我之境,处处无我,而又处处有我。

如是可知,昭通志也罢,云南记也罢,都只是诗人的心灵史。这部心灵史有依,亦有违,就在依违之间,可以见出一个忧心忡忡的诗人形象。

我要转而说到什么?是的,诗人早已看到那高悬的斧钺,以及水银泻地般的斧钺。人类自持砧板,视万物为待宰。现代文明如同无头之马,日日新,月月新,改天换地,以其不容置疑的律令,撤换着自然、乡村和寺庙的律令。

雷平阳

诗人在后者的忍让、退缩和沉默之间,在一棵有着楼梯般伤口的漆树和串在铁轨上的小山群之间,发现了两种力量:入侵的力量,反入侵的力量。两种力量的消长,可预见的后果,让诗人洞烛了无穷无尽的见证性的幽微。可参读《一棵漆树》和《小山》。

诗人已然悲伤地知晓,这个对垒游戏,还远远没有落定尘埃。且看眼下,工业和城市又换了新颜,诗人却关注着那些节节败退的事物,并拆碎了身躯和四肢,化为万千,与这些事物分别遇合于式微之际、甚至危难之际。可参读《我的双臂还在划水》。

诗人近来的诗篇,已是荒芜丛书和破败丛书,随着人事的变迁和亲友的凋零,还是丧乱丛书和虚无丛书。“无我”的写作,“有我”的写作,已然置换为“非我”的写作,甚至“非人”的写作:这样的写作,就接近了挽歌或铁面的罪己诏。可参读惊心动魄的《杀狗的过程》。

另有一点值得叙及,雷平阳之诗,颇为散文化,其散文,则颇为诗化——这两种文体,以及这两种文体的互文,都响应了一颗专注的心灵。

雷平阳的全部写作,诗,散文,碎片与随笔,都是土著的野生的草药,他无望地治疗着个我——以及人类——的失忆症,并向孤注的后工业时代,向花痴般的城市文明,出示了不知疲倦的忏悔录和启示录。

【作者简介】

胡亮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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