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面孔(73)|伊沙(1966-)

封面新闻 2019-02-24 09:00 35523

胡亮/文

当代诗的一个小小的传统——唯修辞写作——压抑了伊沙的身体。他的舌头,眼看就要变硬。

一个空空荡荡的热气球,在不断上升,下面吊着不甘心的伊沙,眼看他就要远离肉体、盐巴、大地和市井。谁也没有料到,伊沙很快就拔出匕首,割断了丝绸之绳——即便是摔死,他也不愿意上升到一片精致无物的太虚。

伊沙

果然如此,从唯修辞的半空,从鬼话的半空,他重重地摔进了生命和生活,溅出了热泪、鲜血,让一群正在雅集的教授跌破了老花眼镜。

伊沙的写作,很快就进入了短兵相接的巷战时期。敌人,你们都来吧!他高声喊叫,脸上洋溢着毒气和春风。

首先来读《车过黄河》,“我等了一天一夜/只一泡尿工夫/黄河已经流远”,已彻底拆毁那条民族的、文化的、历史的、充塞着隐喻之冰的黄河——比如张承志小说《北方的河》中的黄河——而将个人与黄河重新置于一种形而下的联系。

“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伊沙的全部努力,就是要用生猛的器的写作,来拆毁和取代一本正经的道的写作。《车过黄河》之于《北方的河》,正如《饿死诗人》之于泛滥成灾的麦子诗,《法拉奇如是说》之于法拉奇(Oriana Fallaci)的某句名言。

戏拟,解构,混搭,恶作剧,四面树敌,“上穷碧落下黄泉”——这就是伊沙,这就是弑父者伊沙。果断启用口语——还有口吃——在伊沙就是必然。

口语,来自嘴唇,来自巷闾,来自平民,而非来自万卷,正是伊沙的趁手武器。与唯修辞写作紧密相关的文化态度,就是西方中心主义,此种文化态度焐热了——进而捂死了——新诗的写作。

难道伊沙就没有一个精神父亲?比如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还有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不,伊沙会说:看,这两个家伙,也像我这样写呢!

来读《名片》,“你是某某人的女婿/我是我自个儿的爹”——可以参读的作品还有《野种之歌》。对于伊沙来说,西方不是一种资源:既非修辞上的资源,亦非材料上的资源。

伊沙的资源,就是生命和生活。故而,他反复写到身边的小人物:一个烟民、一个强奸犯、一个假肢厂工人、一个外科医生、一对女同性恋者、一对谈论减肥的少女、一个酒鬼、一个洗头妹、一个保姆、三名女生、一个通缉犯、一个女同事、一个交警、一个秃子或一个美孕妇。如此等等。

伊沙的写作指向了伤口、世俗和真相,指向了万能的“此在”,却无涉于任何意义上的乌托邦。

其诗也,刚烈,尖锐,张狂,舒坦,假正经,热幽默,充满快感,具有一种轻盈而又沉重的摇滚精神。就像披头士(The Beatles)接受了马哈里什·马赫什的教化,伊沙亦能皈依内心之神。

后来,他写出长诗《唐》,已是建构之诗、致敬之诗、恭肃而美妙之诗。惜乎读者和批评家每每见皮不见骨,他们发现了其“体内的娼馆”,却忽视了其“灵魂的寺院”。所以,伊沙曾数度陷入“世人皆欲杀”的境地。

来读《母亲的临终遗言》,以及《舒婷的忠告》,可以见出两者对他的担忧,而伊沙的回答,则见于《对世界作出妥协》,“死后我再和/芸芸众生为伍”。

伊沙乃是既成美学体制的一个蹊跷、一次意外事故,奈何模仿者成群结队,流毒亦甚广大。加之此公也很缺乏自我怀疑的能力,早就走上了复制或流水线生产的道路,很快就自淹于——自阉于——海量的粗制滥造。据说其作品的数目,早已超过了宋人陆游,直逼清人爱新觉罗·弘历了。

不管怎么样,是伊沙——通过他的诗——提醒了我们:后现代主义不是修辞和技术,而是一种立场、一种态度、一种精神,甚而至于,还是一种生活方式。

【作者简介】

胡亮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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