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面孔(71)|张执浩(1965-)

封面新闻 2019-02-22 10:12 32858

胡亮/文

张执浩曾经讲过一个故事:按照英政府规定,但凡山丘,低于一千英尺,就不能标注于皇家地图。

Reginald Anson及其搭档,来到某小镇,任务是测量Ffynnon Garw。这座小丘,高仅九百八十七英尺,当地居民却视为“威尔士最高峰”。为了信仰和梦想,Jones带领大家,给小丘添加着土壤。最后,小丘(hill)变成了大山(mountain)。在这座大山上,Reginald Anson与Betty,还建立了海拔更高的爱情。

张执浩

张执浩的故乡,湖北荆门,也有座小丘,唤作仙女山。仙女山,既是远观的支点,亦是亵玩的乐园。火车在远方,植物在身旁。

诗人的童年时代,堪称植物时代。童年,植物,既相互疼爱,又相互见证。槐树、花椒树、南瓜、土豆和蛾眉豆,很早,就注定了未来的诗人或小说家——为那棵花椒树,他曾写出小说《灯笼花椒》;奇妙的是,通过写小说,诗人反而更加信任诗之抒情性。

此后,不管诗人走到哪里,他看到或写出的植物都只能是故乡的植物。

1992年,在晋冀边界,诗人看到成片的向日葵。2003年,在康巴地区,又看到小美女般的野花。诗人写出《梦见向日葵》,又写出《高原上的野花》。

高原上的野花,对诗人来说,显得尤为重要。何以故?自见此花,自有此诗,诗人豁然开朗。原本刻意的、拧巴的、繁复的套路,仿佛得了点化,很快转变为偶得的、明快的、浑然天成的风格。游目得诗,出口成章,分分钟,诗人就进入了佳境。

在此以后,诗人就不断写到植物:豆角、桃树、橘树、白杨、玉兰、梨子树、蓖麻、蒲公英、萝卜、芝麻、油菜花、冬青、秋葵、小叶榕、柳树、高粱、望子草、小米椒或鹤望兰。可参读《蘑菇说,木耳听》和《蛾眉豆》。

与此同时,诗人还不断写到动物:螃蟹,蚂蚁、苦瓜鸟、鸬鹚、卷尾鸟、画眉、萤火虫、蛙、翠鸟、绿豆娘、蜻蜓、马蜂、芦花鸡或鹌鹑。可参读《仿<枕草子>》。

这里,要插入几句闲话。

《枕草子》乃是日本古书,传为清少纳言所著,谈草木,谈晨昏,谈男女,谈歌舞,谈朝野,都有清鉴的功夫和闲情。

张执浩的妙句,“鸟鸣是春天的好听,尤其是/第二场春雨后/清晨,大多数人还在熟睡/你也在黑暗中/凭声音去猜测鸟的身份很有意思/彩鹬,鹊鹞,乌灰鸫,黄腰柳莺”,仿写的乃是《枕草子》开篇的《四时的情趣》。

诸君取来对读,自然会发现,在口吻上,在心境上,两者的惟妙惟肖。清少纳言是位女史,张执浩呢,不免也归于所谓“阴性书写”。

张执浩

张执浩这件作品,到最后,仍然回到了植物:水杉及其有趣的嫩枝。在唤醒诗心方面,也许,只有少量动物——主要是鸟儿——能够媲美于植物。

张执浩的大多数作品,都可以视为植物咏叹调,动物呢,只是这咏叹调的衬音。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晋冀,还是康巴,无论大地,还是高原,即便是清少纳言的细致的日本,在诗人的内心,都连接着无计可消除的仙女山。

然而,与Ffynnon Garw相比,仙女山却迎来了完全不同的命数。

诗人童年时代的小伙伴——如今的企业家——用挖掘机,用卡车,将仙女山运进了水泥厂。故乡再无仙女山。来读《豌豆地》,“我把花儿、蝴蝶和豌豆都留在了/那块已经不再种豌豆的地方”。只剩下诗人的爱,诗人的植物咏叹调,仍为记忆中的仙女山,添加着“上帝的土壤”——此语来自Jones,他是那个小镇的神父。

Jones的故事,出自电影《爬上小丘却从大山下来的英国人》(The Englishman Who Went Up a Hill But Came Down a Mountain)。“写诗是小儿初见棺木”,写诗就是挽留小丘,并把小丘变成大山——在心灵的地图和版图上。从张执浩的写作,已经可以得到让人动容的证明。

【作者简介】

胡亮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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