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面孔(65)|草树(1964-)

封面新闻 2019-02-16 08:00 34134

胡亮/文

草树的遭遇如此丰富,丰富到罕见,更罕见的则是,此种丰富的遭遇,却没有让这个诗人四散于野。遭遇,生活,现实,并非诗人的分神之物,与此相反,还促成了诗人在美学上的断腕。

草树

当草树坐在“失控的电梯”坠向地狱——亦是炼狱——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晓得,个人的象牙塔已经冰裂,玉碎,他与这个世界,必将不可避免地走向“白沙在涅”(荀子语)的交错——也是“词”(word)与“世界”(world)的交错。真是躲不开的刺猬,拔不出的疼痛。

此后,草树开始反省此前的写作,《勺子塘》甫出版,就被他断然否定——此种反省与否定,当然来自诗外的更加开阔而严峻的反省与否定。

昔我的紧闭而自恋的现代性,不过是西来的干花,影子的影子,以及唯修辞写作的羊肠。昔我不彰,异质乃显。诗人干脆冲出了象牙塔,在“个人性”之外,将现代性理想同时导向了“当下性”和“本土性”,曾经如此单调的写作,也被导向了如此陆离的“此时此地”。

不再是精致的纤弱,而是铁锹、硬土层、活生生的土豆。这些土豆的名字叫作赵作海、钟如九、安元鼎、谢朝平、王占有、韩进或龙马壮,都是真实人物,他们将被草树一点点去蔽,还原出他们的命运,也还原出历史的真相。

在此类作品中,《户口簿》最为笔者惜重,现撮述这个故事如后:王占有,北京人,生于1954年,其父非议大跃进,被批斗,旋自杀;其姊被强奸,其母前去说理,被打,复被批斗致死;其于1969年,被污从十至十五岁,强奸四至十三岁幼女二十一名,服刑八年,出狱数年后获准回北京,没有户口,摆地摊卖菜,支撑五口之家,求上户口,被告知需提供释放证明,辗转监狱和农场,被告知从未有过此物,为求此物,乃打伤他人再入监狱,四年后终获释放证明,求上户口,被告知已婚则不可,起诉,终上户口,被注明未婚,又起诉,被注明昨日已婚而今日未婚,于是再起诉……

草树

笔者不惮絮叨,意在说明,王占有什么也不能占有,他已经深陷于悖论和两难的连环套,深陷于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海勒﹙Joseph Heller﹚,草树,已经与王占有一起,进入了皮亚诺萨岛。他们要去见丹尼卡医生,这位医生自有规矩:疯子可以停飞,但要提出申请,能提出申请,就不能认定为疯子。他们又去见梅杰上校,这位上校亦有规矩:只有当他不在屋里的时候,才可以进屋去见他。——无处不在的“椭圆形的精确”。

由此可以看出,草树已经将写作卷入了良知的实践,卷入了某种历史性的质疑,此种孤勇,为流行成弊的唯修辞写作豁开了一个缺口。同类作品尚有《赵作海》《时事四题》和《钉子》,以及用力甚大的《长寿碑》。

这些作品混合了闹剧、悲剧和荒诞剧,羼入了黑色幽默,与前述《户口簿》,堪称新现实主义的典范。

作者草树,亦堪称当代诗史。

【作者简介】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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