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评 | 刘景婧:人世那么近——读骆平小说集《过午不食》小记

封面新闻 2019-02-12 14:37 35760

刘景婧

南方的榕树常常种在村口的水潭边,一棵树长成一个“岛”,有大叶榕和小叶榕之分。大叶榕疏落,厚实阔大的叶片有成人手掌大小,四季的阳光都可以透过叶与叶之间的缝隙,叠加出层次;小叶榕细密,打了蜡般光亮的叶片小如拇指,无论多猛烈的阳光,经过叶片的切割之后都成了一地的碎金。骆平的小说集《过午不食》,就是这样一棵自我滋长的小叶榕,它默默生长在细细密密的人世丛林,却用碎金的光芒,切割着层叠的人心。

骆平是四川师范大学的教授,这本小说集是一系列关注高校的作品。“生活与文学,原本就是世间最近的距离,阻碍它们的,不是想象力的贫瘠,而往往在于视野与深度的缺席。”正像作者自己所说的,她的文字也像她的作品,悲喜在高校校园的每一帧平凡的生活图景中隐藏极深,你不用心看,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从《譬如朝露》到《过午不食》,一篇篇读下去,人世就在平凡烟火中缓慢而悠长地展开了。这都是些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普通人,有最寻常的喜乐,也有最平凡的无奈。骆平喜欢站在不同的视角去观察这些平淡无奇的人生:由学生一步掉入“为人父母”深坑的梁三思和程穗,被大学女生郑杨自杀事件阴影笼罩的大学辅导员,中年丧夫的事业型女性杜安静,身陷三代婆媳关系的大学教师梁葵……年轻的冲动莽撞,婚后的藤蔓纠缠,再到中年的暗涌迫近,时间仿佛是一道门,你站在门槛上,就已经是回望的姿态。骆平不疾不徐的文字远离了尖锐的青春叙事,控制着淡泊细致的文风,不再汹涌的悲情却以另一种更悠长的方式得到了生长。

我们试看小说集中着力最深的一篇《过午不食》。所有的好小说都有一个好的横切面,而好的小说家无异于一位独具慧眼的深山采石工。你必须在生活的千沟万壑中找到一方包含宝玉的矿石,并用精准的判断力裁出这块璞玉的横截面,让生命的本质在繁复的生活表象中赫然显现。这不仅考验作者的视野与深度,更考验的是一位艺术家取舍的魄力。在小说《过午不食》中,骆平摒弃了一般女作者常见的悲情絮叨,断然从“二胎”这个社会热点话题切入,并以“梁葵”这个“中间人”的视角进行从容不迫的叙事。这是很关键的。梁葵身兼多重身份,既是母亲,也是妻子、媳妇,更是婆婆。这个中间人的视角相当于一座桥,可以自由往返于往事与现实、多重身份带来的多重矛盾冲突中。作作为母亲,梁葵在四十六岁的高龄怀了二胎,她把这个消息告诉的第一个人是她的儿子。母亲对于儿子,有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仿佛儿子是青春爱情的另一个载体,特别是在婚后多年夫妻情感日趋淡薄之后,这种独享的占有欲让很多母亲都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婆媳关系。儿子早婚早育,在拉锯战般的婆媳冲突中,梁葵无所适从,动辄得咎。她原以为怀二胎的消息会让儿子心生怜悯,岂料换来的是儿子极度不耐烦的对待。“她意识到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重创,难以修复。就像是在一把青葱的年纪,鼓起勇气向男神表白,结果人家不留情面地一口回绝,我不爱你。那样的伤,从此潜伏在身体深处,每到季候转换,在一些特定的时刻,譬如起风的刹那,譬如落寞的黄昏,必然会猝不及防地从心底痛上来,犹如风湿性关节炎,永不疗愈。”作为妻子,梁葵又不得不面对丈夫毫无悬念的对待。“老公像处理公务一样打发了她。这,就是终结。”在一种被遗弃的心情中,梁葵回顾着自己和丈夫的前半生:曾经热情如火的爱情、平静稳定的家庭、事业有成的丈夫,到后来错综复杂的婆媳大战、儿子和老公互为仇敌般的对峙……在外表光鲜内里一团糟的夫妻关系中,梁葵终于明白,二胎也挽救不回来曾经的爱情。“爱情的穷途末路,就是不追问,不解释,是心照不宣,是自然消减,是一种冰冷的默契,是走着走着突然就失散在人群中,不会回头,不会寻找。”作为媳妇,梁葵最终转向的,是她曾经的“仇敌”——婆婆。出于意料的是,阴郁冷清、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婆婆,是唯一把孩子当成是一个值得尊重的生命,而不是一个“麻烦”的人。在重重的失望中,梁葵第一次理解了婆婆的孤寂和隐忍,理解了掩埋在往事尘埃中那些自以为是的冲突和仇恨,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淡泊和细水长流。正是在这种理解中,梁葵在小孙女的一次深夜发烧中,也终于能和媳妇暂时放下心结,共同守护那些她们热爱的人;媳妇和其他家人也终于能珍重她肚子里的孩子,并对未来有所期待。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对比前几篇小说,这篇《过午不食》不仅是对女性几个重要的人生阶段“妻子——母亲——媳妇——婆婆”的总括,更是婆媳三代之间的和解。也许所有的人都力图在生活中找到一个出口。

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妇人仿佛不是女人,而是另一种生物。对于这其中异形般的巨变,男人常常除了莫名其妙就是惊诧悲愤,而骆平却了解其中最细微末节的转弯。她怀着最悲悯的心,体贴入微地描绘着各式各样的女人,几乎写尽了女人世界的爱怨。撕裂的疼痛伴随着世事的螺旋层层展开,但每一篇小说的结局,却有着割裂般的金属质地,这就颇见魄力和功力了。《过午不食》也不例外。小说进行到这里,本该来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岂料在一次产检中,梁葵被检查出“胎停育”。突如其来的悲剧也让小说的整体氛围急转直下:婆婆依然在家里细火慢炖地熬着一锅汤,等她回家,而孩子已经没有了,梁葵试图让生活有所改变,让夫妻感情有所希冀的愿望全落了空。小说前面一直铺垫和渲染的情怀,到了结局处,还是抵不过现实的重击。当梁葵带着满身伤痛回到家,猝不及防地抱住婆婆痛哭失声时,我不禁感到一股刻骨的寒意。女人的终极孤独在戛然而止的结尾中悄然显现:这不是形而上的精神贵族般的孤独,而是漫漫人世中无穷无尽的尘埃,子女、伴侣、父母,所有你自以为能攫取温暖的来源都成了虚空,此时,人世庞大、迫近,压住了每一寸挣扎的呼吸。小说带给我们的这股寒意,必将让我们有所痛惜,有所警醒。

——2019年2月10日,写于南宁

个人简介:

刘景婧,女,1987年3月生于广西宁明县。现居南宁。文学硕士,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理论家协会会员,第七届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西南六省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有多篇作品发表于《文艺报》《新青年周刊》《儿童文学》《芳草》《广西文学》《广西文艺界》等文学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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