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面孔(30)|杨炼(1955-)

封面新闻 2019-01-12 08:00 36087

胡亮/文

杨炼曾多次谈到,他穷其一生,不仅是在写诗,而是在做项目:“人生和思想的艺术项目”。其多卷本作品,包括诗、散文诗、散文和诗学随笔,还有对话与访谈,风狂雨骤,蔽日遮天,已然自成体系。

杨炼

这个体系如此庞硕,却只是个局部——相对于杨炼及其艺术项目的冰山来说。也许是火山,谁知道呢。火山也罢,冰山也罢,都没有导游,吓坏了每个还打着呵欠的观光客。他们发出惊叹,然后绕道走开——前边还有桃花岛呢。

故而,就有猛人钟鸣先生的反问:“要谈杨炼,舍我其谁?”笔者亲聆此问,深以为然。

西学,中学,修养如钟鸣,或可游刃于其间。转而又想,复杂问题可以简单化。

即以杨炼而论,气象万千,死敌一个,那就是文化虚无主义。从“新文化运动”,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场特殊运动,草蛇灰线,就是愈演愈烈的文化虚无主义。

杨炼

杨炼之所处,无非从那场特殊运动时代到后特殊运动时代。

特殊运动时代,以现实的悲剧性,激发了英雄主义的写作,比如北岛和最早期的杨炼。后特殊运动时代,以文化的空心化,召唤了传统主义的写作,比如后来和终生的杨炼。

传统何谓?杨炼会说:“古典与当代作品之间的创造性联系。”还会说:“一个永远的现在进行时。”

从绝对的意义上讲,没有传统,只有对传统的选择和再选择。选择,再选择,当然就是现在进行时。

江河与杨炼首当其冲,要“发明”自己的血缘,投身于“传统重构与个人独创性的相互引导”。

传统何在?杨炼也许会说:旧籍、古物、遗址、民间与少数民族。近来流行的人类学,亦以少数民族考论上古民族;而杨炼,他要建成一座“鬼府”,他要直接与一群“幽灵”对话。

1983年5月,杨炼发表组诗《诺日朗》,“高原如猛虎”,可谓得古来气韵,堆纸上云烟,新天下耳目。江湖颇有传言,其为作也,很大程度上缘于诗人的锦城艳遇。

此诗可从多个角度解读,情色而外,尚有男性中心主义、藏地密码、宗教、民俗、死亡仪式或形式主义试验。单就显在意义而言,此诗当是加入传统的自觉行动。

很快,我们就会绝望地发现,《诺日朗》也只是个局部——相对于《礼魂》这部大组诗来说。这部大组诗包括三部组诗——《半坡》《敦煌》和《诺日朗》——分别指向劳动与创造、文化与信仰、生命与死亡。

同期完成的组诗《西藏》,指向高原与边地,即便纳入《礼魂》,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妥。

读者还没有缓过神来,喘过气来,杨炼却马不停蹄,不断加速其激情挥霍的写作。到1985年,完成大组诗《Yi》,篇幅倍于《礼魂》,试图还原和重现《易经》中的天人合一观。

古老的启示,经由诗人,成为全新的布道。前文已经有过暗示,杨炼的传统观,相当于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传统与个人才能》的中国翻版;与此紧密相关的事实则是,杨炼的组诗和史诗,除了受惠于屈原和先秦散文,还曾受惠于艾略特和聂鲁达(Pablo Neruda),具有十分明显的美洲血统,此处不再絮烦,可参读台湾王颖慧女士的影响研究(influence study)成果。

前述在国内完成的作品,杨炼后来统称《中国手稿》;1988年,诗人移居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其间作品——包括《大海停止之处》——后来统称《南太平洋手稿》;1994年,诗人定居伦敦和柏林,其间作品——包括《同心圆》和《叙事诗》——后来统称《欧洲手稿》。

本是巨著,统称手稿,可以见出诗人的未完成感和强烈的失落感。

上述在国外完成的作品,既有中国传统,又有异国语境,并在两者乃至多者的重洋上,呈现了漂泊或流浪意义上的个我形象——奥德修斯般的形象。“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

杨炼

杨炼在海外的成果,有两部很特别,一部是《艳诗》,一部是《叙事诗》,前者写情爱之美,后者写家风之善,均堪称登峰造极之作。

尤其是作为自传的《叙事诗》,让个人与某种大历史再次互相指证,“岂止令人喜爱?直是逼人胆寒”,乃是诗人全部作品中的重器。

诗人甚至断言,《叙事诗》把此前作品都变成了“一种初稿”。哎呀,“手稿”又变成了“初稿”!

从形式主义试验的角度讲,《叙事诗》亦颇有所为;事实上,自《诺日朗》至《叙事诗》,杨炼从来没有停止过形式主义试验。

蜀中丧歌、佛偈、中短篇、散文、片段、六行体或十六行体、韵与无韵、大提琴组曲结构,凡此种种,都能为诗人所用,正所谓虎视鲸吞,想偷就偷想抢就抢。

那就再来段闲笔,却说宋人李涂,做了部《文章精义》,曾如是谈及唐宋四家,“韩如潮,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海”。借来这几个妙喻,我们会说,《诺日朗》如潮,《艳诗》如泉,《Yi》如澜,《叙事诗》如海——可见杨炼或亦能兼得韩柳欧苏。

杨炼手持现实、历史和文化的三棱镜,以每个字的全力以赴和绝地反击,“展示了对过去的伟大自觉”(英国《当代作家词典》),搭建了一个如塔如堡亦如城的智力空间。

诗人罗列天书,陈述奥义,拔高音阶,追求深度之美,却对绝大多数受众构成了彻底拒绝。甚至连杨炼本人也不对中国读者——更不用说德国读者顾彬(Wolfgang Kubin)先生——抱有读懂的幻想,于是乎,只能立此存照,只能“在自己的国土上成了异乡人”(陈超先生语)。

台湾王颖慧,北京秦晓宇,虽有卓越的细读,我们仍然期待猛人如成都钟鸣者对杨炼展开恰中肯綮的“语境批评”。

【作者简介】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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