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文
如果说于坚是一个渎神者,可能会得到一些汉学家——比如柯雷(Maghiel van Crevel)——的认可,然则,西人恰好不会懂,事实正相反,于坚用渎神的方式靠近了神和神性。
大地、日常、汉语,三者皆有神性,惜乎神性如落日,在这个化学和物理学时代,眼看种种神性就要敛起最后的余晖。于坚面对的是一个残存的世界,残存的云南高原,他的写作,就是不断后退,后退,想要恢复这余晖的大光明。天真的写作。
于坚
于坚要面对什么样的大地?荒凉、黑暗、潮湿、和谐、羞涩、处女般的大地,万物有灵的大地,只服从于不为人知的律令的大地。高原、河流、怒江、苍山、滇池、无人之野,运气好能够看到成片的棕榈树。
在这样的大地上,诗人遭遇了,或者说,指望遭遇到大象、豹子和老虎。不是隐喻、象征、修辞的借物,不是纸面上的叶公好龙,而是真正的、有血有肉的、饥饿而仪态万方的大象、豹子和老虎。
诗人乐于与它们对视,并期待着这样的奇迹:双方可以展开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咧开嘴的快乐的交谈。
后来,同样在云南这块大地上,诗人雷平阳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于坚
于坚要面对什么样的日常?琐碎、陈旧、啰嗦、不绝如缕、代代相传的日常,身体性和官能化的日常,非英雄(non-hero)的日常,某种意识形态背面的日常。茶馆、电影院、酒肆、水井、菜市场、四合院、乱糟糟的卧室、风花雪月或生意快要做不下去的小作坊。
道法自然,大小便无非有机肥。此种日常,低唤大地,而能与大地共生。
于坚要面对什么样的汉语?古老、原在、即兴、清洁、地方性的汉语,为天地立心的汉语,无关是非、尚未完全沦为工具的汉语。母语、象形、会意、混沌,曾经写出过唐诗和宋词。此种汉语,低唤日常和大地,而能与日常和大地共生。
于坚
三者皆有神性,又当何解?曰真,曰善,曰美,曰信,曰德,曰敬。奈何近现代以来,尤其是城市化和工业革命以来,科学、知识、冒险和物质主义改变了大地,意义、体制、潜规则和高悬之物改变了日常,修辞、拼音、逻辑性和翻译体改变了汉语。
因而,于坚的全部写作——诗与随笔——乃是去蔽与招魂的写作,其目的,就是要将大地、日常和汉语重新置于太初之“无”。
于坚之诗,乃是存在之诗、先验之诗、不变之诗、在场之诗、还乡之诗、去智之诗,乃是器(“形而下者谓之器”)之诗、肉身之诗、信札与便条之诗,本然之诗而非使然之诗,自在之诗而非自为之诗,此岸之诗而非彼岸之诗。
现在进行时态和未来主义是诗人的大敌,他没有生活在别处,却通过一意孤行的写作,惊叹和赞美的写作,想要骗过自己,退回古代,混迹于老庄李杜之间。也有骗不过的时候,这时候,诗人就会写出哀歌,《哀滇池》《0档案》和《对一只乌鸦的命名》,或可分别视为大地的哀歌、日常的哀歌或汉语的哀歌,献给空心的庞然大物。
于坚
与其说,诗人已退回某种过去时态的语境,毋宁说,他试图在当代语境里,唤醒记忆,唤醒道法自然的伟大的文明。
于坚所谓汉语,就是白话,他或有不知,与前述文明相表里的,非仅白话——因为白话只是残存的汉语。
这样的矛盾并非罕见,比如,诗人还面临着隐喻和拒绝隐喻的矛盾,地方性与英语的矛盾,古典主义、民族主义和先锋主义的矛盾。矛盾带来难度和活力。
于坚的写作,乃是一种不可能之可能,所谓个人气象,也就在——或只能在——艰难的两难里求得一片昊天。
最后,如果我要说,于坚是一个抒情诗人,请不要诧异,更不要如此反问:一个抒情诗人?一个光头的抒情诗人?一个骑破车的抒情诗人?一个穿着大头皮鞋的抒情诗人?
【作者简介】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评论 1
北海之滨 2019-0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