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窄之道·名家专栏(4)|邱华栋:窄门与宽阔的人生

封面新闻 2018-12-28 16:07 36567

邱华栋

文/邱华栋

人生之路,有时候的确是需要从一道窄门进去,然后,才能看到宽阔的天地。但这道窄门,却是你最难逾越的地方。而通过窄门的时候,机遇、意志和才能都是缺一不可的。

想起我自己,假如当年没有在千军万马之中跨过了上大学这道窄门,文学之路能走多远还很难说。

很多人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今后有发展的某种才能。像我,10多岁就喜爱文学了,在语文报社办的杂志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我后面的道路,实际上在我10多岁拿起笔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在跨越窄门的时候,遇到关键性贵人——老师的帮助,十分重要。回想我的中学时代,有几位语文老师对我的影响很大。

我的高中是在新疆昌吉州二中就读的。那是在1985年,我的语文老师容理德经常在课堂上念我的作文鼓励我,而且还把我的名字邱华东念做邱华栋,这一字之改,使我有了强烈的信心——要当中华之栋梁。

我和同学成立了“蓝星”文学社,油印文学小报,阅读各类文学作品,展开讨论。高中毕业那年,发表30万字的作品,四川少儿社王吉亭把我纳入到川少社出版的“小作家丛书”中,为我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别了,十七岁》。

由于我的这些文学成绩,我被武汉大学中文系免试破格录取,跨越了一道人生的关键窄门,然后来到了一个宽阔的地带。

在1980年代到199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大学教育都是精英教育,是少数人通过高考的窄门才能进入的园地,而我的幸运就在于因为文学特长而被免试破格录取。不像现在,高等教育进入到大众普及状态,2018年入学的大学生有800万人。

1988年开始,我在武汉大学读书的4年期间,延续着“珞珈诗社”的诗歌活动,我接手“浪淘石文学社”,担任社长,写作、搞校园文学活动。按书架读完了几乎所有汉译本的外国作品。

加之武汉大学人文传统悠久,从闻一多起,就有出作家的传统,因此,成为这个链条上的一环是一些学生的梦想,于我们也在所难免,逐渐走到了更为宽阔的地带。

生命是最宝贵的,人的生命就只有一次。人是通过母亲的子宫孕育并通过一道生育的窄门,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人是向死而生的,生下来之后,人的旅程就是向着死亡进军。我10多岁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唯有死,是人无所超越和面对的。

即使是很多历史人物,他们死后,事迹传递百年千年,也早已变形了,在后人的传说、演绎和解释中面目全非了。

今天的凯撒、莎士比亚、莫扎特、凡·高和秦始皇、李白,还是当年那个他吗?没有人可以超越死亡。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所以,面对死亡的无比宽阔的寂静,我们的生命,实际上是一道狭窄的光亮。那么,生可以超越死吗?是可能的。

人类在不断地死亡,又在不断地降生,在繁衍着。上天给了人类一条出路:一个个个体在死亡,但一个个的个体又在出生,这使得人类在繁衍,在通向永生之路。

在出生与死亡的狭窄链条上,两端之外是宽阔的虚无,两端之内,是人的生命过程。

因而,长大了一点,我就又意识到了这一点,意识到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和生共生在一起的,即所谓生生不息。

我还记得我在10多岁的时候,曾经住院开刀。那是一个并不好的小医院,只有3层楼高。

在此之前,我的一个女同学忽然被汽车撞死了。她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就这样突然地被夺走了生命。我突然感受到了人作为大地上的短暂生灵的含义,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悲哀情绪。

就在那段时间,我被医生诊断为肿瘤患者,它存在于我的左边小腹中。平时,我是可以感到它像个阴险的家伙在我的小腹中时隐时现。

虽然大夫说纤维瘤有很多是良性的,但我仍然想到了死,它可能就在我的身边,就像我的女同学,谁会知道死一直就在她身边呢?

在动手术之前,我被一种死之恐怖所笼罩。手术之后,大夫告诉我,我的肿瘤是良性的,我又有救了。

知道了这一点,我非常高兴,感到了由衷的欢欣。几天后,我就可以在傍晚,拖着沉重的身体,忍住腹部没有拆线的刀口疼痛,在已变得安静的走廊中走动。

窗外正在落雪,我这才意识到已是大年三十了。我3天后才能出院,也就是说,我得在医院里过年了。

有一种淡淡的哀愁袭上心头,我看见外面的世界已是白皑皑一片。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变亮了,我才发现夜幕正在变得深沉。我依旧坐在那里。

忽然,楼梯下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很多人抬着生命垂危的女人,进了急救室。那是一个表情凄清苍白的年轻女人。

10分钟以后,急救室里传出了号啕大哭声。我知道,那个年轻女人死了。我走过去问医生,他告诉我,那个年轻女人的丈夫犯了强奸罪,她受不了打击,喝毒药自杀,没抢救过来。他们还留下了一个3岁的女儿。

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昏暗寂寂的走廊里长久地回响着哭嚎声,17岁的我十分悲哀。人的生命真的像是一股风吗?我想拖着病体沿着走廊缓缓行走,我转过了回廊,找了一把椅子又坐了下来。

在这一瞬间,我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了起来,声音倔犟、尖利,接着,又有许多婴儿啼哭了起来,奶声奶气的哭声汇成了一条河流。

是妇产科育婴室的孩子在哭。他们都刚生下来不久,他们是新的生命。

在那个夜晚,我听到了丧失生命的哀嚎和新生生命嘹亮的声音,生与死的对立之门一齐向我敞开,那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很多。

我知道了,这个世界就是人人要通过一道道的窄门,过一个个坎儿,然后才能来到更加宽阔的地带。世界,永远都充满了新生的希望,虽然同样存在着寂灭的悲哀。

那一年,我17岁,我决心好好地活着,走向更为宽广的世界,即使我马上要面对高考的窄门,我也要走好自己的路。

“死的悲哀,蕴育着生的希望。它们不是对立的,而是共生在一起的。”那么,我想说的是,最窄的地方,总是有最宽的生机。要想有所作为,就应该从小立志,并用一生去努力实现,不管如何,你终将得到丰厚的回报。你也会从狭窄的地方,到达宽阔的地带。

窄和宽,看似相反,实际上也是共生在一起的。

邱华栋

/作者简介/

邱华栋,小说家,诗人。祖籍河南,生于新疆,16岁开始发表小说,18岁被武汉大学中文系破格录取,后获得文学博士学位,研究员。曾任《中华工商时报》文化版主编、《青年文学》杂志主编、《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出版、发表有各类文学作品800多万字,单行本近百种,获得各种文学奖:30多次。目前供职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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