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发现|宣汉祭司文字 见证巴国兴衰

封面新闻 2018-12-20 18:59 41355

封面新闻记者 李贵平

入冬以来,冷风萧瑟,寒气袭人。达州宣汉县却回旋着一股热情洋溢的气场:12月7日到13日,来自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语言大学等高校近20名语言、文字学领域的著名教授、学者,齐聚该县举行“(中国宣汉)巴文化研讨会”;现场展示的土家祭司文字,离异稀奇,炫目生辉,令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后部分专家又实地考察了罗家坝巴人考古遗址,参观了民间收藏家丁耀庭土家文物并对其文物铭文作了比对辨认,并徒步考察了盐茶古道,寻踪开县温汤古盐井,走进巴山大峡谷古村落,遍访当地民众,获得了大量关于“巴文化”的一手素材。

宣汉县,川东一个“弹丸之地”,为什么吸引了这么多国内鼎鼎有名的教授、学者赶来调研?惊现于2013年春的土家祭司文字,为什么被认为是研究巴人古文字的活化石?看似冷僻的“祭司文字”蕴藏着什么样的历史温度?

封面新闻记者也应邀亲赴宣汉,了解到这种“祭司文字”背后的传奇故事。

宣汉县文化学者收集的祭司文字。李贵平  摄

女祭司艰难“拜师”山中老者

一般人印象中,宣汉县是个较偏僻的地方,县境内的鸡唱、龙泉、自由三个乡地处大巴山腹地,素有“外蒙古”之称。四周重峦叠嶂,沟谷纵横,峡谷幽深,交通不便。据宣汉土家文化研究会会长张国述介绍,上世纪70年代初,当地还保持着刀耕火种的农耕习俗,上世纪60年代中期,县政府才修建了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出山通道,其间过“高岩”、攀“云梯”、翻“蛇倒退”、爬“鬼见愁”……那里的人们保留着原汁原味的土家风情,传承着古老的巴人文化。

祭司文字的发现颇具传奇色彩。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一天,时任河口乡干部的张国述路过四村茅坪时意外了解到,附近自由一村八队有两位叫余慧全、余慧兰的道姑制作的针织绣品非常精美,上面画有一种状若“灵符”的奇怪文字,有人听余慧全介绍,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神秘的祭司文字。张国述当时在厕所门上竟真的看到一种符号“”,十分好奇。主人家说,这是关于“茅厮”(川东方言:厕所)的字符。这种祭司文字,给酷爱乡村文化习俗的张国述留下了深刻印象。

张国述后来担任了宣汉县政协副主席,他决心找到余慧全、余慧兰的传人,使祭司文字和土家服饰重现天日。无奈两位道姑早已相继去世,张国述等人不辞辛苦,走遍全区64个村432个队,明察暗访,但几十年过去了,一无所获。

赵昌平(左)和北京大学教授陈保亚交流祭司文字        李贵平 摄

2013年3月在县政协会上,张国述无意中从参会的政协委员赵昌平女士那里听说,赵本人居然就是两位道姑的传人。真是“踏破铁鞋无寻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国述现场从赵昌平那里获得了一些信息,但赵昌平有些闪烁其词,似乎不愿意说出更多的实情。难道她有什么隐情?

这一年的夏天,张国述和县政协文史委主任杜钦、土家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向本林、文化馆桂徳承等人,多次探访赵昌平。他们还委托曾教过赵昌平的两位老校长出面做工作,好不容易让赵昌平道出了她“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缘由——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紧邻宣汉的开县满月乡有个叫刘志善的民间巫师,利用土家祭司文字进行秘密联络,裹胁落后群众策划暴动,后来,一些帮其抄写串联文告的乡民大多受到处理……赵昌平等人心有余悸,生怕祸从口入。

赵昌平,1968年7出生在宣汉县马家滩一土家人家里,宣汉土家族十八代祭司,宣汉土家族歌舞服饰传承人。1980年,赵昌平小学毕业后出家到樊哙乡龙头山,1988年拜龙泉土家族乡武圣宫余慧全、余慧兰为师,潜心修炼。武圣宫一带山高林密,路险坡陡,几乎与世隔绝,是修行的世外桃源。历时五载,赵昌平深得余慧全、余慧兰的真传,完成了全部祭司功课。“二余”去世后,赵昌平继承其衣钵,成为第十八代土家祭司,开始了她漫长而低调的祭司生涯。

按张国述的说法,当年在县政协会场,赵昌平仅凭记忆就可以临场书写许多土家祭司文字,最初是270个。2015年,赵昌平汇集开县、城口、万源等地同道共同回忆寻找,又征集到360个祭司文字。

赵昌平说,她最终能够大面积收集到祭司文字,得益于一位怪人的“私相授受”,听起来很有些像武侠小说里的怪诞。

这个带有玄幻色彩的故事是这样的:2016年夏天,赵昌平在山里遇到一位长相奇特、性格孤僻的游山老人,老人说他藏有土家祭司文字的字典,可以拿出来使用,但前提是使用者先赌誓,不许拍照,只能手抄,还得收钱。

“当时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我每次上山抄祭司文字,都要按那怪老头的要求,背着沉重的粮食肉菜炊具、香腊纸烛、纸笔墨砚,在齐腿深的雪中跋涉,道路又滑又险,好多次我都差点掉下悬崖。每次抄书老头都不断变换地方,干找些没有人烟的荒山野岭,而且抄着抄着他又突然改变地方,我们只好跟着他在泥泞雪路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爬这座山、翻那座岩;夜里,我全靠手机电筒微弱的亮光摸索前进……古怪老人他翻一页我们就抄一页,抄一页他抽一次钱,绝对不准任何人动他的书。当时天气严寒,我冻得手脚麻木,抄着抄着笔墨就冻在一起,只好用火烤热后再接到抄,他如果觉得麻烦了,立马卷书走人。老头子太折腾了。”2018年12月8日上午在“巴文化研讨会”现场,当着北京十多位著名教授的面,赵昌平讲了这个故事。

赵昌平说,在县里的支持下,她整理抄录了3400多个祭司文字,现一共掌握了5371个。张国述他们证实,这在整个川东地区都是绝无仅有的。

土家女祭司赵昌平在北京专家面前表演祭司舞    李贵平 摄

见证巴国兴衰的活化石

土家祭司文字,是近年来发现、并在川东土家祭司活动中流行的与中原古文字迥然有别的另一种方块字,是不同于汉语古文字的一个独立的表意文字系统,其偏旁结构与汉字有别,也不能运用汉语古文字的方法进行解读,但也有许多相似之处。

“土家祭司文字”字体简化、省略、定型、单位小、抽象化、线条画,且含义固定,摆脱了原始的象形文字阶层,它是巴蜀图语符号的延续和发展。

宣汉县去年曾请来北京一些考古学专家尝试为这些文字定型、注义、分类。他们发现,这些文字既古老又年轻。说它古老,绝大多数是象形文字,一个字就是一幅画,充分抓住了事物的本质特征,比如、,直接绘生殖器标识,既有利于识别辨认,又反映出原始的生殖崇拜。又如字,似乎让人穿越时空隧道,来到“有巢氏”,看到古人就住在树上,用藤条阔叶建巢遮风挡雨。说它年轻,是因为这种文字在川东地区广为传播,并得到进化和升华。这些文字造型逼真,似乎一个个鲜活的形象跃然纸上,述说着远古巴人的劳动创造和战争场景。也可以说,土家祭司文字是“活”的文字。

土家祭司文字到底是不是巴人文字呢?赵昌平认为,她师傅甚至认为,这种文字比儒释道三教还要早3800年,是由巫师一代代传下来的。比如,在宣汉罗家坝,出土了大量刻有文字符号的文物,其中大部分都在文物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宣汉罗家坝》一书中,赵昌平基本能解读这些文字,尤其是“盘法王印”解读得十分精准到位。这从侧面佐证了赵昌平师傅的话有一定考古根据。

赵昌平还说,她多次用祭司文字对罗家坝出土的器皿、戈矛、印章上的铭文进行破译解读,发现这些铭文在祭司文字中几乎都能全部找到印证,如《宣汉罗家坝》一书191页的铜剑,纹饰解读为“多人舞蹈”,右侧“山高双”,左侧“丁巳”,125页的铜剑,纹饰解读成“法律”,从左到右为“寅、广凼(相当于水牢)”等。说明这些铭文就是民间使用的祭司文字。

2018年12月9日上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十多位教授、专家来到宣汉县天台乡,在民间收藏家、土家余门拳掌门人丁耀庭家里,看到了他收藏的一批刻有文字符号的文物,也发现与祭司文字有所对应。专家们也颇为惊异。

北京专家们现场辨认祭司文字。  李贵平摄

土家祭司文字为何能流传至今?宣汉土家族文化研究会考证指出,秦灭巴后,巴人文字被严令抹掉,巴人文化被强势的中原文化所掩盖,亡国遗民被剥夺了使用自己文字的权利。秦皇的“焚书”,汉武的“罢黜”,对巴人文字的流传都是致命的打击。巴人文字几乎失去了流传的条件和渠道,似乎戛然而止。后人只能从巴墓陪葬物中发现一些文字的蛛丝马迹。

然而,祭司文字的现世证明:巴人文字的流传,有另一条暗道——原始宗教祭祀的传承。

巴人国破家亡,惊惶奔逃。巴人文字被避难的祭司(巫师)带进了山高林密、溪水湍急、道路险绝的巴山大峡谷。这与“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之情景,何其相似乃尔。这样的“世外桃源”,山高皇帝远。更何况虽有“书同文”,但无“国同教”,巫师大行其道,民间巫风烈烈,世世代代,香火不绝。祭司文字便以巫师为媒介,祭祀活动为载体,在不知不觉中,暗暗流传至今。

正是这些祭司创造的“祭司文字”,陪伴巴国走完了兴衰之路,见证了巴国的历史。它经历劫难,才走到今天。宣汉土家人有八万余众,活跃于县境东北大巴山深处的巴山大峡谷。民风古朴淳厚,族人性格开朗,能歌善舞,颇有巴人遗风。而今,土汉和谐一家。用汉语、汉字与人交流,早已不用自己的母语。

宣汉县文化学者张国述、文先志、饶庆发介绍说,土家祭司文字,几乎囊括了天文、地理、人文三大类别。细分涉及自然、社会、宗教、数学、文学、绘画、医药、生产生活等诸方面内容。但多属于祭祀及医药用语。它们是祭司的专用文字,体现了祭司主持祭祀和神药两医的职业特点;反映了土家人原始宗教信仰和自然崇拜、鬼神崇拜、生殖崇拜等。这在川东地区乃至整个中国南方都十分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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