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溪·青年方阵|程川:一阵风,推翻了我的想象力(20首)

封面新闻 2018-12-17 15:46 42065

程川

程川(成都)

日子渐渐淡了,需要解释的地方越来越少

很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

枯木一样,不值得思考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年轮

我体内已不再有多余的眩晕


拷问

凋零,浸没在冬天的景象里

犹如一段弓腰驼背的山坡,顺着清瘦的弧线

渐次滑翔

尔后,我把视线缓慢挪向一株废弃的荒草

在此过程中

尘埃扬起,没有理由


只能是

一阵风,推翻了我的想象力


一次漫长的追忆

多年后,当我在纸上划下:疼痛、温暖

那些林林总总的符号,汇聚、逗留,继而又马上分离

就像一次失败的尝试:


在纸张尚未变成命运之前

那些真相,总是与轮回保持着很远的距离


创刊号

他的主张,二〇一三年

集腋成裘的废烟头,旧地图,摩托车,雨衣和酒精量

悉数锁在印刷术里

而我们依旧选择最为坚硬的铜版纸

让一只乌鸦

继续在封面上飞

继续张开翅膀,收回天空。等候一根翻捡生活的手指

折痕一样,扣住他的主张——


让一只乌鸦

在黝黑光滑的封面上,继续飞

【注】纪念中国·宁强《乌鸦》诗刊创刊号。


火车记

攥紧拳头,扭向窗外

夜色中的南京,旧烟囱,民房和稻田……像他面前的画板

闭着眼睛,空,还能看见什么?

多年的流浪生涯

时至今日仍害怕

安定,一个被强拆反复蹂躏过的词

肃穆时,可以听见纸上悲怆的哭声,潮湿、阴冷

这一阵阵的梅雨时节!


他用一张车票,将自己押解至异乡

我没有向他提及画家梦

就像古典技艺中的留白,在北京西,戛然而止


灰烬

我要还原词语的本意

烧秸秆的老妪点燃荒山后,并没有逃之夭夭

她怕养老金、禁烧办和文件上加盖钢印的四号宋体字

于是,怕,让她躲在火里

像一只迎风起舞的凤凰

村支书带队灭火时才发现,她趴在松树下

蜷缩着身体,仅剩肩膀以上的部分

双手合十,叩拜大地

更像一只皈依的刺猬

至此,在这座迷信笃厚的村庄

事实否定了浴火重生,和信佛的老人

体内藏有舍利子的传说之一


晚霞

傍晚六点,饮酒,抽烟。红着脸,一言不发

剩下的美,裹着小脚

忧伤,绝望……越走越慢

又怎么会突然想起蜻蜓,飞蛾扑火

干净的下午,倦鸟回巢

旷野的摩托嘟嘟响着

愣了很长时间,酒已大半,天空纹丝不动

越来越悲壮的晚霞,如一道帷幕

在那黝黑的苍穹面前,依旧,占据着这枚贫穷的比喻


沉沦

为什么还在沉沦,写不出来的那首

替我在尘世坚持着什么?

为什么还不肯舍弃,这缥缈的虚无,决绝和你所偏执的孤独

止不住堕落;为什么闭眼后,黑,还亮着

这翻来覆去的人间,对光明盯久了,也会有眼泪砸下来


武汉行

逛晴川阁,户部巷,黄鹤楼,寄明信片

顺便摸了一把长江

没能够抓住她的魂魄,满手的尸体

是死的


是我曲折往复的少年,穿过鄂西北层层隧道

饱受黑暗和光亮的一次次剥削

最终遗留下来的


——既不是荷花,也不是垂柳

当你咬住嘴唇,轻轻戳破那个绕口的词语时

瞬间的电击,譬如昙花一现


是痛的,青春的,有关小学课本中谈及的

有时叫它历史,有时却是诗歌

有时是一个地名,这辈子就只去那么一次而已


归途

野外,几只寒鸦盘踞在老槐树上

守候着藤蔓环抱的荒坟


村道从死亡两侧擦肩而过

继而转弯,向上,朝着无人认领的阴天走去


掘地的老头坐在田垄歇气

仿佛灵魂出窍的朽木

有一口、没一口地吐着不断蜷缩的烟龄


此时,半山腰还有一丛绿,没有被谁惊扰到

寂寞的样子,像极了身后那条跟了我很远的土狗


默念及发呆

栖息在枝头的暴雪弹奏着万籁俱寂的寒冷

空旷,正在发芽——


一只不合时宜的寒鸦向后

让出了整面天空

而田野里,欢腾的麻雀不时用喙挑拨着

这由来已久的孤寂

很长时间没有到雪地里走一遭了


黎明前,趁着昏暗

由着性子的风推醒了火塘里嗜睡的火苗

我摸着那些明灭可见的温暖

从泥泞的远方,慢慢伸出了一条蜷缩的羊肠小道


陋室铭

黑暗搂着我,身体里的波浪

和木制阁楼里的空旷。闷愤时,也常在午夜亮着灯

写诗,并在简陋的词语里

模仿窗外的梧桐,呼啸,乃至嘤嘤哭泣的猫

庆幸尚未成为我所讨厌的模样

而孤单,常使我觉得,幸福就是这个秋季

几只鬼鬼祟祟的老鼠、一群怕光的蟑螂,我是它们唯一的人间


险境

电话那端,风声提着落叶,盘旋,像一座舞台

她压低了窘迫,静下心来颤抖

且用假设沉淀自己的谬误:夜空依然黯淡

唯有惆怅是干净的

惆怅,像一把锃亮的手术刀,悲哀面前,闪烁着,一粒病痛的沉默


梦里,也曾有着狭小的相逢

那年我在柯寨驻守落日,残光虚掩着塌陷的阴影

一度以为自己隶属黑暗的臆想

如同现在,你掌着那盏昏暗的油灯

豢养我体内的佛堂。时常抱着这贫穷的比喻,摇摇欲坠

覆在黑暗表面的瞌睡替我抚摸那些镂空的喜悦

而我替黑暗隐瞒这满目疮痍的人间


假想

暴雨摘除寂静,黑,且让他悬浮如遮羞的梦境

沿着年久失修的闪电,依次确认

那些照亮自身的事物是否有着通天的命运

未能厘清的问题诸如此类:母亲的咳嗽与窗外的狗吠推心置腹

肉身以怎样的苟且构成我对灵魂的笃定


恍惚,像我平衡二者的联系——

唯有雨过天晴,我家门口才经得起青苔的反复推敲


我的诗和生活有多大谬误

曾模仿过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事物,并以此证明

落在纸上的生活都有一副好听的说辞


刺客准备好仁慈的子弹;散发着烂菜叶的人

从一场新闻事件中抠出凯旋的意义

幸存者挥舞着哑巴的喉咙:

乡村被讴歌者抛弃,城市被愤恨者占据

信仰本身就是那群跪着的人,对这座世界提出站立的看法


我的诗从未理解汉字的定义,因此

我只向拮据的明天道歉:活着,正在身临其境


晚悼

它收敛、黯淡

像囚禁在表格中的汉字

迷途知返的尘埃、胚胎、矮行星,或者时间的黑洞

来自光的反面,冷漠、孤僻

仿佛一盏随时会陨落夜空的孔明灯

沉溺于自身的星辰

居高临下,照亮那些冰凉的

寂静


除却打着哑语的新闻

驯化的磨盘,你怎知,辗转

并非吞噬;并非一柄利刃架在另一柄利刃的脖子上

一颗脱臼的金属之心


悲悯已经所剩无几

一道跪下来的光,向大地供出残破的月亮

一张纸,回忆着遥远的森林

一首姗姗来迟的诗

交出最后一行醒着的碑铭


而这座世界与夜晚,彼此之间

只差一句迟到的祝福


访连城山

那些没忍住招安的枫叶

纷纷落草为寇,长成秋天的气候。远山孤高

对于山顶来说,我们在时间的褶皱里

东躲西藏,亟待认领一条

隐匿于未知的歧途


朽木填平了皲裂产生的聒噪

仿佛藕断丝连的杜仲

拉长的灵魂使我深信,枯萎的源头一定埋藏着一口

不易察觉的深井。渗水的命运

沿着腐烂的方向

修正自己的不堪和困顿


而挂在枝头的几枚秋叶

被天空领读着,经幡一样烈烈作响

暗下去的时间构成某种宗教

在这秋日的原野上

压抑着体内金黄的火苗。温暖

有了片刻的柔韧,好似夹在书册中的往事

撕咬着,一页无辜的纸张


冬日与父母在火塘旁

青冈木坚硬、熬火……

欲盖弥彰的留白,逼我们掏出寒冷的供词——

这一年的聚合别离

仿若坐落在盆里的灰烬,风干的体温

等待一把铁钳重新撬开

战栗的火光


更多时候,我们攒聚起熄灭的过程

在穷途末路的话题中

翻捡那些不肯自焚的沉疴

烟雾填补了局促的空间

沉默、假象……通通露出孤独的本质


面对尚未走远的严寒

我有足够的耐心,倾听他们身体里衰老的细节

就像一截喂进火塘的木头

发出呼呼的呜咽声——

燃到尾声的火苗

始终以咳嗽声回答我:寂静过后

突兀的事物各有千秋


暮色过柯寨

菜地里,几根木棍支撑起倾斜的光线

黄昏慢慢漏下来

滴在合拢的那本书封面上

故事有些斑驳,他写到母亲的失踪,就像这样一个傍晚

星星还没有升起来

大地像是一张撕裂的布匹

骨头里有缝隙溢出来,挽成一道不规则的边界


那条通往县城的公路随之模糊起来

浮在瓦砾上的余晖

抽空了她细碎的等待

在等身后镂空的回音吗?带着滚烫的哭腔

沙哑,焦急……

像风按住扬起的尘埃,平静

微微荡漾


多少个傍晚,只敢蘸着月光读这一页

凉凉的,“自此,再未相逢过

而这么多座热闹的城市,她究竟流落何方?”

没人给出答案

抬头时,黑,棱角分明

青山守着沉默的轮廓,她有起伏的美

也有黯淡下去的忧伤

【诗人简介】

程川,陕西宁强人,现居成都,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文字散见于《花城》《诗刊》《青年文学》等。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

评论 1

  • 北海之滨 2018-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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