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局外人的江湖

封面新闻记者 张路延

年初时，贾樟柯来成都，讲了一个有关江湖的故事。

他说，自己读书时，还没有互联网，年轻人流行交笔友。有天上课时，老师突然发现有个女同学没来上课，就让大家分头去找，贾樟柯负责的是长途汽车站，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又是个女生，同学老师都很着急。

结果很有些浪漫色彩，这个女同学，坐着长途汽车，跑到内蒙古见笔友去了，对方热情招待了她，两个人一起谈文学。女同学回来后，还很得意，就像开分享会一样，给他们讲述，贾樟柯“觉得好浪漫啊，她这么小一个女孩子，就敢去闯江湖了，山西和内蒙古现在看很近，当时交通不方便，是需要倒很多趟车的。”

他把这种追逐，视作一种强烈的情感需要，因为“通过写信已经无法满足彼此情感需要了，他们要见面，要相会”， 就像女同学的追逐一样，贾樟柯的电影里，多得是追逐的女人，她们看似追逐的是别人，其实追逐的是自己。

《三峡好人》里，沈红穿着黄衬衣，坐着船，去奉节寻夫，《江湖儿女》里的巧巧，穿着一模一样的黄衬衣，也坐着船，来奉节寻男友。在贾樟柯的自我致敬里，同样的有名无实，同样的心知肚明，同样的要一个结果。

知道还去做就是傻吗？未必，人心里都有想要成全的东西，这是一种我执，如果成不了，弄个幌子去自欺也好，况且谁知道了到了最后，结果又是怎样，人生，自己又做不了全部主。

比如赵涛的巧巧，她就像是一个两不挨的局外人，她是大哥的女人，不挨江湖也不挨现实，是一个有着独立轨迹的人。江湖对她而言，更多是浪漫色彩的传奇存在，比如贾樟柯看她的女同学，那是隔着的，自己加工再定义的，就和我们旁观继续再定义的一样，而江湖本来就是需要想象的。

廖凡的斌哥，有他想象的江湖，比如香港黑帮片，但大同这个江湖，他想象不了，他是在其间的，好的坏的体面的烂糟的都有，越在里面越怕，虚张声势着，气焰飘得老高，也知道可能瞬间熄灭掉，所以他的勇，完全不如巧巧，特别是知道自己被江湖抛弃后，而巧巧一直能那么勇，生命力灼灼燃烧着，就是那份旁观者的未知，她不知道江湖，江湖也伤不了她，反而来容纳她。

斌哥的江湖，是他作为大哥的面子，所以他受不了自己的一无所有，他要离开大同，渴望有一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回来再风光，他当然是不会愿意去见巧巧的，巧巧是他大哥时期的最深刻的烙印，他面对不了回不到大哥的自己。但斌斌的悲哀在于，江湖抛弃了他，他回不去了，他是江湖的一个注解，他是巧巧、马仔们的参照物，甚至马仔们只是参照，并不认，他回不去他那个自己。

而巧巧的江湖，是大哥的女人，斌斌靠大哥去成全，她靠大嫂去成全，所以她要去找斌斌，所以她要回去开一个照样的麻将馆，斌斌后来中风了，她也愿意接纳，虽然未必真的还有情，她在全她自己，哪怕只是面也好，到了最后，她反倒成了斌斌那个江湖的局内人，斌斌成了旁观者。

江湖这回事，本来就是虚虚实实，谁又说得清呢？只是有一点倒是很清，从来都是江湖选择人，人选择不了江湖。